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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瘧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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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瘧疾

羅澤說完坊間的傳言, 自己都不信。

遂搖搖頭連忙解釋:“陳行珀那日回府之後,因有腿傷,召了醫者入府, 可疾醫一直都沒有再出來。延壽坊的朝陽群眾把陳府上下盯得很緊, 確認疾醫一去不覆返, 便都懷疑陳家家主是傷到了命根兒……為保顏面, 將醫者給滅了。”

桂花樹下,張九齡安坐在石墩上:“嗯,接著說。”

“謠言一起, 入陳府好幾日的醫者反而放出來了。”羅澤說到此處,面色有些古怪, “也是那醫者透露,陳行珀嘔吐不止,腹部脹大,還說了一些旁的癥狀表現, 只是百姓們認定陳行珀這是婦人懷胎之兆,今日在舉報臺上一鬧,才有了這些……臆斷。”

張九齡原本只當鬧了個誤會,聞言卻有些疑惑起來。

作為一地長官,他要對嶺南道數萬生民負責。因而, 在七娘聽來是笑談的閑言,他卻不得不多在腦中捋上一遍。

嶺南豪酋多會培育自己的毒醫, 既能用毒, 也可妙手回春, 他們擅長的多為刀兵之傷, 可見陳行珀的腿傷無需從外頭請人。再者,陳行珀的癥狀如果僅僅是腹大嘔吐, 他作為嶺南俚帥,根本沒必要藏著掖著。

張九齡直覺,這背後怕是還藏著什麽貓膩。

七娘在旁邊正傻乎乎樂著,扭頭瞧見張九齡的表情,笑容也慢慢收斂起來:“張阿翁,哪裏不對嗎?”

張九齡熟練地摸摸她腦袋:“羅澤,去命人把這醫者帶來,老夫有幾句話要問。”

羅澤領命,匆匆出了都督府。

那醫者不難尋,是陳府常用的一位坐診地方醫,上了年紀,耳朵眼睛都不好使,唯有一身醫術從未落下。聽羅澤道明來意,老醫者猶豫片刻應下,轉頭進去換身衣衫,面上也蒙了紗絹,才跟著羅澤回去。

七娘坐在桂花樹下喝著飲子,乍一見到老醫者如此裝扮,蹦起來護在張九齡面前:“張阿翁,有刺客!”

張九齡:“拄拐的刺客?”

七娘收回小劍,忍不住嘟囔:“那他幹嘛要覆面呀。”

這話也是張九齡心中的疑惑,他想到了一種可能,眉心不自覺蹙起來。

老醫者顫巍巍沖著張九齡見了禮,等屏退眾人,只剩下七娘一個孩子在側,才跪地道:“敢問大都督,可是為了陳氏家主陳行珀的病癥之事,才派人尋來。”

張九齡無意與一個比自己還年長許多的老者講尊卑,索性喚他起來就近坐下。

那老醫也不再繞彎子:“張都督來嶺南時日雖短,應當也知曉,咱們五嶺春夏霪水多,晴天少,入了冬才能稍稍好上一些。因著山川盤郁結聚,不易疏洩,才有了土地潮濕,嵐霧作瘴。百姓多受其害染上瘴癘,也有因此而喪命者。”①

七娘安安靜靜在旁聽著,想到剛來廣州時,譚娘子就多番提醒要註意瘴氣,免得染了瘴疾。

忍不住脫口而出:“瘴氣竟然這麽兇?!”

張九齡覷她一眼:“貞觀二年,盧祖尚被任命為交州都督,卻生怕患上瘴癘,拒絕赴任②。深受其害者不計其數,也就是你一人不當回事。”

七娘撓撓頭,轉移話題:“難道陳行珀也染上了瘴氣?”

老醫斟酌片刻,嚴肅道:“以草民在嶺南游醫多年的經驗,陳俚帥並非是普通的瘴癘。南土之地俚人多嗜酒如命,酒入肺腑積濕成毒,因而以往發病者腹部腫脹,聚痰中隔③。可陳俚帥卻不止如此。”

張九齡脊背繃緊:“他是何表現?”

“高熱高寒交替,渾身打擺子,心悸嘔吐,且腹大如鼓。草民鬥膽瞧過,已是脾臟腫大。”老醫又想了想補充道,“因為病情與普通的瘴病有區別,草民便細細詢問過俚帥的起居日常,他近日忙於族中庶務,未曾沾過一滴酒。是去了趟廉州合浦縣沿江,從那裏將冼氏五姑娘接回來後,才成了這副模樣。”

張九齡目光如炬看向老醫:“所以,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草民的師兄在合浦縣行醫,昨日來信,說合浦江一帶忽然瘴癘多發,要了許多人性命。因此草民才鬥膽猜測,陳俚帥怕是在那裏染了一種新的疫病。這種疫病應當與五嶺瘴氣無關,而是通過蚊蟲叮咬染病,合浦縣許多人身上都有被叮咬過的紅痕,俚帥腹部也有。”

“張都督,這怕是瘧疾。”

老者說完搖了搖頭,他從未見過如此兇猛的瘧疾,也不知到底是什麽蟲咬的。

張九齡心中的猜測應驗,眉頭蹙得更緊了:“你有幾分把握是出現了瘧疾?”

老醫搖頭:“不過兩分猜測。但冼家五娘子也是從合浦江畔回來的,若都督能多尋幾個對癥之人來,便能多肯定一分。”

張九齡沒有猶豫,當即命人去陳、冼兩家尋找“病人”。

這件事原本應當為著官府聲譽和百姓安定,私下裏悄無聲息地辦。但張都督生怕耽誤了大事,特命長史親自前往。

很快,陳、冼兩氏去過合浦的家仆便全被清點了出來。

見都督府的人親自來抓人,許多仆從還不想承認,無奈發熱發寒時身體會止不住地打擺子,加上嘔吐、昏厥等癥狀,六個染病之人自然而然被篩選出來。

大都督府內。

七娘聽說有相似病癥六人被轉移去了城郊,不免有些憂心。

小女郎長這麽大,雖從未親眼見識過疫病的可怕之處,但她耳能聽、眼會看,知道這預示著千家萬戶的死亡與苦痛,也清楚疫病就像是勾魂使手下的一柄鐮,絕非一人之力可以阻擋。

七娘很擔心,索性一路奔去找了張九齡。

張九齡正在堂內安排疫病事宜:“傳符至各州,請州縣遣醫師代表聚於廣州,商議治愈瘧疾之事。另外,將廣州城內的醫學博士也請過來吧。”

貞觀三年,太宗在各州道設置醫學後,便一直延續至今。廣州是都督府所在,按照規制設有醫學博士一人,助教一人④。人手少得可憐,張九齡便只能掰著指頭把各地的醫師聚來出主意。

調他州醫師來廣州,也不是件小事。

須知在大唐,十萬戶的上州,才能被朝廷設置醫師二十人,十萬戶以下則只有十二人⑤。這些人供職朝廷,主要給各州府衙的屬官們看病出診,而百姓大多只能指望游醫、土醫之流。

張九齡從每州抽調一人出來,已經是增添了各州府衙的負擔。

七娘偷偷在大堂外瞧著,咬著下唇一言不發。

天下醫者精粹盡歸長安,如嶺南這樣的偏遠之地,僅靠自身,真能尋來一線生機嗎?

七娘不是個被動等待的性子,扭頭跑開,從虛空中召出了那塊光屏。

她要用剩餘的最後一點八卦值,換取治療瘧疾的方子。

*

廣州的秋日依舊炎熱,雨又密,滴滴答答落個沒停,整座城便像泡在池子裏揉皺成團。

一群老醫師聚在屋裏,和著雨聲爭論個喋喋不休。

張九齡立在外頭,沒進去打擾,忽然開口問身邊長史:“廉州的狀況如何了?”

長史垂著頭:“按您與七娘子吩咐的,合浦縣已經圍了城,撒藥殺蟲,不準進出。目前醫師們商討出的藥方藥材也配了下去,只是,效果不明顯,合浦縣的死者仍在不斷增加。”

唯一能叫他們慶幸的,便是這種病輕易不會傳染,能確認的唯有蚊蟲叮咬這一種途徑。

張九齡嘆氣,揮退了隨行的人,想在廊下獨處一會兒。

雨從屋檐落下,仿佛老天爺在為生民之苦而慟哭。

張九齡攤開掌心去觸碰,面前忽然遞上來一只小手,毫不猶豫地握住他。

七娘沒撐傘,就這麽滿頭雨珠子毛茸茸地跑過來,笑道:“張阿翁,我們有辦法啦!”

張九齡連忙將人從雨裏拉進廊檐下,一面責備,一面用官袍給她擦去頭頂上的水珠。“天大的事兒也該撐把傘過來!時疫正盛的關口,染上風寒可不是小事。”

七娘不好意思地笑笑,見殿內一群小老頭連幾位年輕郎君都在,便拽著張九齡的袖子:“張阿翁,我們進去說!”

張九齡由她扯著,忽然意識到,七娘說有辦法了,指的就是瘧疾之事。

屋中窗扇大開,二十餘人圍坐成圈,齊刷刷看向七娘。

七娘還是頭一次在這麽多人面前賣弄剛學來的東西,也不怯場,目光沈靜講到:“不知諸位阿翁和郎君可了解《神農本草經》中提到的常山?”

一年輕醫師本就不想跟個小娘子耽擱時間,遂道:“常山小毒,服用、塗抹者過半數都會嘔吐,乃是下品藥材,不堪為用!”

七娘冷冷嗆他:“是藥是毒,端看怎麽用。沒有下品草藥,只有下品人。”

“你!”

“寧醫師莫生氣,容老朽說兩句。”德高望重的醫學博士似乎想從中緩和,笑笑道,“常山也不是不能用,常山抗瘧,最早在張仲景的《金匱要略》中便有記載,《肘後備急方》治療寒熱瘧的39方裏,也有14方用到了此藥。對於控住民間大規模瘧疾爆發,它是一道重要的防線。”

“但是,卻絕不是首選。”

七娘揣著一肚子新學問,不懂的地方太多了,必須利用好這些醫師的腦袋與經驗,通力協作。

於是故意道:“有藥卻不用,爾等須給都督一個合理的解釋。”

聽起來像是攪屎棍發言。

張九齡不知七娘葫蘆裏買的什麽藥,索性坐在一邊,繼續觀望。

那位醫學博士也不惱,而是就事論事講解:“張都督有所不知,這常山用藥限制許多,久病者不能用,老人不能用,幼童也不能用,這些《雷公炮炙論》裏都有記載,並非老朽一家之言。而且,常山對中樞有傷,傷及多少尚不明確,實在不宜使用。”

七娘聽到這裏,終於反應過來。

這些人一個個全都出身官學,走的是為宮中和士族醫治疾病的路子,經年累月摸索下來,自然開方子比較慎重,輕易不會用猛藥。

這是為官的通病,只守中庸之道。

但他們如今肩負的,是廉州合浦縣幾千條性命,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從閻王爺手裏搶人命,而是藥材有副作用。

用出去,難免壞了名聲。

七娘忍著怒氣,拍桌站起身。

這些自築高墻、不肯俯下身與民平視的醫師便只能仰頭看著她。

小女郎背過身,面向張九齡道:“阿翁,小孩、老人、久病者暫且不論,其餘重癥之人可以先將常山火炒或酒浸之後,與川芎、蓽茇、膽礬、細辛、青礬、砂仁、滑石、五倍子共用。方子我待會寫給羅澤,它能減輕惡心嘔吐感,最大限度抗瘧。”

屋內炸了鍋,開始討論起七娘方才念到的幾味藥材。

張九齡眼中有一瞬間的詫異,卻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漏了馬腳,於是笑呵呵點點頭,一副十足信任的樣子。

最開始瞧不上七娘的寧醫師便忍不住問:“你小小年紀,如何知道這些?”

七娘瞄他一眼:“你姓寧?”

“正是寧氏旁支子弟。”

“哦。那你應該認得寧斐那個毒郎君吧?”七娘扯開個高深莫測的笑臉道,“今日就是寧十四來了,都得在醫毒一道叫我聲姑奶奶。”

寧斐用毒出神入化,在這嶺南氏族裏果然有鎮場子的效果。七娘對這種鴉雀無聲很滿意,決定以後多用此招。

再開口,便沒有人敢小瞧她了:“除常山之外,還有一種草藥,不知諸位可曾考慮過。此物叫做青蒿。”

醫學博士搖頭:“方才我等討論的就是青蒿。傷寒論中提及的蒿芩清淡湯已經用過了,效果不是很好。”

七娘看向張九齡,得到小老頭沈沈的點頭。

“那就青蒿搗碎成汁,加水煎服。”這是後世明代《本草綱目》中記載的,用於治療頑固瘧疾。即便不能治愈,也能幫他們多延續一段時日。

而這段時間,便為七娘提供了研究“中藥提取”的機會。

在阿爾法的記載中,常山的主要成分是常山堿,其中確實有著無法消除的副作用;相比之下,青蒿無論從藥性還是效果上,都是比常山更適合的藥材首選。

這樣推導下來,醫師們的青蒿藥方不見成效,便只能是一個原因——這場瘧疾過於兇猛,人體吸收的藥力根本不足以抗衡進入體內的瘧原蟲。

而殺死瘧原蟲最有效的,便是從青蒿中提取的青蒿素。

別看這二者只是一字之差,卻差之千裏。

青蒿喝下去只能游走於經絡,而青蒿素卻能穿過人體中的血腦屏障,殺死進入腦部的瘧原蟲。

瘧原蟲一死,瘧疾自然也就解了。

一千多年以後,會有個名叫屠呦呦的研究者,在實驗臺前消磨歲月,反覆失敗了一百九十次後,終於首次提取出青蒿素。

是她以身試藥,青蒿濟世,將瘧疾的致命打擊降到最低,搶回無數生命。

而今,這份驚世駭俗的成果穿透紙背,一躍邁入大唐,七娘先前從文字間沒有感受到的那份震撼,終於姍姍來遲。

她似乎穿過時空感受到一股來自女性的力量。

七娘不由攥緊了拳頭,揮著袖子抹了把洇濕的眼睛,看向張九齡,也看向在場所有的醫師。這一刻,他們破除了性別、年齡、勢力的界限,終於站在沒有墻的同一高度上。

於是,她目光堅定,似乎可以踏平世間所有的障礙。

“還有一法可大破瘧疾。請眾位相助,共取青蒿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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